第三十二回 整三军乔正行刺 寻良医白钦结缘

类别:历史军事 作者:灭雷金仙字数:9959更新时间:25/04/30 06:56:07
    诗曰:

    学林探路贵涉远,无人迹处有奇观。

    自古雄才多磨难,从来纨绔少伟男。

    书山妙景勤为径,知渊阳春苦作弦。

    风流肯落他人后,气岸遥凌豪士前。

    话说当时王政对白钦正色道:“为人主者,须当应知人善任,唯才所长,无非出身寒居,此乃一也,可乎?为人主者,须当与士卒同甘共苦,切不可独享安宁而居后位,独留将士前线厮杀,此乃二也,可乎?为人主者,须知古人贵朝闻夕死,况君前途尚可。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,此乃三也,可乎?为人主者,须明于刑罚,功者赏不避贱,罪者刑不避亲,此乃四也,可乎?有此四问,还请大王深思熟虑。”白钦拱手道:“先生放心,白钦定能行之。”王政见此,方才顿首拜谢。当下白钦便依照王政的意见,传令打开仓库,此番休教打扰百姓;再将高愉、祁通、戴春的家私,一半发送白龙山,一半给散百姓。此令一下,曹州城内尽皆称颂冷面王孔目的好处。有诗为证:

    水可载舟亦覆舟,得民心者得千秋。

    若知成败旦夕至,项王何愁骋九州。

    翌日,杨律便让车马带着王政家眷一门共上了白龙山。白钦教王政在石泽霸后面坐了,喝叫小头目快快杀牛宰马,庆贺王政上山。正厅上大吹大擂,众多好汉饮酒至晚方散。

    待至次日,白钦便相请石宝、杨律、王政三位头领议事。杨律首先抚扇开言道:“当今天子昏庸无道,蔡京、王黼、童贯之徒,纵恣于上;高俅、杨戬、朱勔之党,朋邪于下。苛政猛甚于虎,赋役繁重如山。贫者几无立锥之地,民不堪其苦久矣。似戴春这等欺压良善的大户、高愉这般戕害平民的赃官,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。依小生的愚见,只有得了民心,才可图王霸业。前番在扬州时,我便同星君说那方腊不是成大事者,早晚身死族灭,如今果真应验。上次我等出兵,替百姓除了一害,方显了山寨的仁义。现在星君坐拥天时、地理、人和,何愁大业不成?”白钦鼓掌大笑道:“先生高见,虽汉时张良、陈平亦不及也!”石宝却面露忧色道:“先前宋江为张叔夜所擒,方腊为童贯所灭。纵使大宋武备废弛,禁军、西军、厢军中好手甚多,也不是我们能对付了的。倘若朝廷领兵来讨,又当如何?”杨律道:“眼下北方金、辽虎视眈眈,境内又尚有杨江等流寇肆虐。那童贯既已率西军北上联金攻辽,一时定分身不得。我等大可趁此良机,广纳贤才,招兵买马。再拣选机敏警觉之人往东京探听消息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白钦点头称是。又见王政沉思道:“昔日秦末大乱,汉高起布衣,豁达大度,知人善任,不嗜杀人,五载成帝业。今世道纲常既紊,天下土崩瓦解。欲成大业,大王当效高祖之兵,法其所为。如今山寨愈发做大,各位头领士卒,鱼龙混杂,良莠难辨,当首先严明法纪。山寨赏罚,多依宁海旧时法度,其中参差纰漏甚多。我欲仿效军规,草拟白龙山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,烦请大王将之公之于众。”石宝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又令张威、朱氏兄妹等拣选伶俐耳目,分派各地,打探消息,以备用武之时。

    待到宁海七七之日,白钦便发布亲谕曰:“白龙山寨自开创以来,威震天下。四海豪杰无不畏服,慕名来投。自古道:‘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。’今寨主宁海尸骨未寒,外有强敌环伺,内有成规变须。日后大寨替天行道,除暴安良,也当尊卑有序,赏罚有格,故令王政拟定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。今后无论本寨头领或新投兄弟,均一视同仁。若有违犯者,定严惩不贷。”那十七条戒律?

    “其一:击鼓不进,鸣金不退,旗举不起,旗按不伏,此谓悖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二:呼名不应,点时不到,违期不至,动改师律,此谓慢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三:夜传刁斗,怠而不报,更筹违慢,声号不明,此谓懈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四:多出怨言,怒其主将,不听约束,更教难制,此谓构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五:扬声笑语,蔑视禁约,驰突寨门,逢尊不拜,此谓轻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六:弓弩绝弦,箭无羽镞,剑戟不利,旗帜凋弊,此谓欺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七:谣言诡语,捏造鬼神,假托梦寐,蛊惑军士,此谓淫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八:好舌利齿,妄为是非,调拨军士,令其不和,此谓谤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九:所到之地,凌虐其民,逼yin&妇女,妄杀老幼,此谓奸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十:窃人财物,以为己利,夺人首级,以为己功,此谓盗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十一:聚众议事,私进帐下,探听军机,无唤而入,此谓探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十二:或闻所谋,及闻号令,漏泄于外,使敌知之,此谓背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十三:调用之际,结舌不应,低眉俯首,面有难色,此谓狠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十四:出越行伍,搀前越后,言语喧哗,不遵禁训,此谓乱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十五:托伤作病,以避征伐,捏伤假死,因而逃避,此谓诈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十六:主掌钱粮,给赏之时,阿私所亲,使卒结怨,此谓弊军,犯者斩之。

    其十七:观敌不审,探敌不详,多则言少,少则言多,此谓误军,犯者斩之。”

    众人看毕,无不凛凛。自那日始,上至头领,下到喽啰,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各各讷言敏行,不敢丝毫违了法度。唯有乔正、王寅等辈仍不甚归心。尤其是乔正,自仗他是跟随了白钦多年的旧部,南来北往立下老大功勋,素来素来御军姑息,目中无人,不以军务为重。早先率兵攻陷南华县时,便杀戮惨毒,有缚人夫与父,淫其妻女,然后杀之者。有驱人父淫其女而后杀之者。有裸孕妇共卜其腹中男女,剖验以为戏者。有以大锅沸油,掷婴儿于内,观其跳号以为乐者。有缚人于地,刳其腹实以米豆饲群羊,取人血和米煮粥以饲驴马。所掠子女百千,临行不能多带,尽杀而去。后围攻乘氏县之时,又擅裸妇人数千詈城下,愧沮者磔之,尸积成山,血流成河,逐处皆尸,河为之塞,不能行船,此种暴酷亘古未有之。乔正本人又常出入娼妓之家,有时酒醉,更是随意奸淫良家妇女。新法颁布后,刘赟几个特去劝他遵照军法,休要胡闹。乔正只道是刑不上大夫,礼不下庶人,权且当做耳边风。

    隔日王政又力陈乔正罪责,指道:“乔正其人,虽为战将,然其沉酣酒色,不理军务,不守军法,若留此人为水军总管,必然生事。乞赐处斩,以儆将帅!”白钦道:“王学究虽有此理,然乔正昔从白钦征战南北,功绩既著。虎头江州,涉涂艰难,赖恃忠顺,济于危险。我若不念其功,自断手足,岂不是寒了三军将士之心?”王政见此,便又道:“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又有王寅者,贵而有功,渐以骄矜。须当明正典刑,以彰军法,大王以为不可否?”白钦道:“王寅乃我寨中大将,贪财好贿,其罪尚小,不至于此。学究莫以小节而度人矣。”王政见此,情知不可为,便只让白钦从轻发落。

    当下白钦便传令二将跪在忠义堂前,其余头领都立于两侧。白钦道:“乔正、王寅二人,犯奸军之罪,按律当斩。念其旧日有功,暂且将人头寄下,日后须将功补过。然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。望诸位头领以二人为鉴。”教将二人刺所犯罪过于面颊之上,昔日功劳一笔勾销;王寅杖棍二十,革除本职、俸禄;乔正杖棍五十,革除本职、俸禄,另处罚锾。众头领念及兄弟情义,都来与白钦求情。唯有王政神色严峻,白钦见状,便不予减刑,仍教刀斧手拖两个下去。须臾,两个被打的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。刘赟、吴东满自把二人扶去房中将息。

    过了数天,乔正身子已好了大半,因被如此处罚,恼怒非常,便思虑拉拢王寅来做一番大事。旦日一早白钦又召众人于忠义堂上相见,将要齐合之时,乔正见白钦尚未出来,便来呼王寅入偏室坐下商语。不想王寅虽是好利无常,却饱读兵书,性谨慎法,质重少言。只道:“大王将出。”便还入堂上,乔正郁郁不乐。堂会下后,乔正便来寻杨律道:“我自随白钦离了方腊,另谋天地,那有一遭不是奋战沙场?成贵、谢福、翟源三位兄弟,那个不是为护他客死他乡?今朝竟依个老腐儒生来咬我了!不报此仇,我誓不为人。”杨律把扇劝慰道:“兄弟且宽心,常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,便是关张之辈,先主初慕诸葛大名远播,亦有不快之事。何妨今遭一轮,以致怏怏不快?”乔正道:“甚么啰啰嗦嗦,俺是个粗人,不知此理,只请问杨军师如何作为?”杨律见不是话头,便三言两语几句搪塞了乔正,至天明忙去告知白钦,提防乔正,白钦亦不以为然道:“他自扬州起便随了我,今朝为了几两碎银,欲要谋反不成?”仍令乔正在左右侍奉。杨律见此,只得叹道:“张飞之酷,复见于今日矣。”便又去告知石宝,石宝大惊,厉声喝道:“这厮胆敢如此忘恩负义!你在此不要动,我且去一拳打死了他,以绝后患。”说罢石宝便要起身,杨律慌忙劝道:“为今之事,只是乔正心有不忿。若以此为罪,则天下人皆要笑星君不丈夫了。”石宝道:“那军师你且说,要如何做?”杨律道:“我亦是怕乔正欲要造次,便请石将军你多护卫星君身侧,切莫让星君一人身临火坑。”石宝道:“多谢军师告知,我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果不其然,乔正虽不得王寅相助,却得了两个好事帮手,看官,你道是谁?原来白钦当日打破戴家堡时,擒得戴春门下一弄臣,唤作祝汉贞。这厮生得獐头鼠目,偏是诙谐机变,善察颜色。更兼出口成章,但凡筵前使个眼色,他便能立地编出成套的莲花落。这般伶俐,正合着白钦脾胃。但凡寨中摆庆功宴,必教喽啰押着祝汉贞上忠义堂,与他把盏调笑。祝汉贞借着酒劲,常将江湖风闻编排成曲,众好汉初时惊诧,日久倒见惯不怪了。唯独王政正色责道:“大王圈养此辈,不过供戏乐耳,焉敢越鸿沟而不礼耶?”于是喝令白钦将其杖杀。白钦虽不舍祝汉贞,却吃不过那王政疾言厉色,亦只得从命,心内也甚是不悦。

    这祝汉贞虽是优伶之辈,早先却生有二子,祝汉贞被掳上山后,这两个小子亦被一同接入山寨中,年岁稍长的这个名唤祝万年,生得剑眉玉面,年方二十八岁;后来的这个名唤祝永清,年纪不过十八九岁,脸如傅粉,唇如丹砂,声如鸾凤,分明是一位哪吒太子。二子早先在瓦舍中习过不少拳脚枪棒,都会使一枝方天画戟,故白钦便收入军中,一并录用作小头目。祝汉贞殁后,祝万年正于外寨把守,知晓父亲死讯,分外悲伤。祝永清询问缘由,祝万年泣不成声,难以回答,不觉手里那口腰刀跌了落来,也跪倒地下,抱住永清,只是痛哭。后来祝永清见着父亲尸身,亦是痛哭不止。乔正便趁机笼络这兄弟二人,合谋刺杀白钦,以报仇恨。祝永清道:“这石宝整日卫护白钦左右,恐怕难以下手。”乔正道:“你二人有所不知,再过一月便是十月初一寒衣节,白钦必会去东山灵堂中祭祀宁海,你们二人便调换岗位,转去那里把守,到时俺们三个一并下手,便是有人卫护,也难回天。”二祝答应了。

    转眼已至十月一日,晨鼓刚过,这日白钦恰好来至东山灵堂中拜祭宁海。只见那灵堂上又增设了唐益、吕师囊、景德几个牌位,白钦也要一一拜祭。石宝照旧形影不离。白钦道:“此乃重地,不得造次。”石宝道:“星君这般宽心,未免忧虑。”白钦道:“你也是想多心了,我自来当寨主,无不是按法而行,谁人不服?你就在门外等着,我去参拜一番便出来。”石宝因想一连多日未有变乱,也不好再说。祝永清、祝万年便把帘子撩起放白钦一人入堂中,不想白钦方才跪至蒲团上,石宝忽觉暗中有一人叱道:“速灭烛火。”正是乔正声音,石宝慌忙闯入堂中,祝万年正想去拦,那里架得住石宝力气?早吃石宝一把推开,撞入堂中。石宝忙叫一声,“星君当心!”白钦大惊,待起身时,就见暗中射出一箭,本是朝着白钦心头而去,吃这一下起身,反中腿骨。白钦一声惨叫,滚倒在地。又有一人手拿利刃,早从灵牌后黑地里突出,欲追刺白钦。石宝连忙呼至,又自腰后摸出流星锤,一锤打之。那人惨叫一声,逃出堂外,果是乔正。祝永清见此,抽出利刃,也要刺杀。石宝拔出佩剑,一面拦着祝永清、祝万年。乔正眼看刺杀不成,又恐其他人来,只得捂着腰肋连忙逃走。祝永清、祝万年见乔正已逃,也只得掏出灵堂,追随乔正。石宝顾不得追赶三个,见白钦已踣于血中,尚还有口气息在,连忙背起跑回寨中,速叫医治。有诗为证:

    效忠护主不离身,灵堂谋刺险凶逞。

    若非石宝倾心救,白钦应为泉下人。

    次日,只见白钦觉道神思疲倦,身体酸疼,头如斧劈,身似笼蒸,一卧不起。几个心腹头领都在床前看视。白钦问道:“要杀我的人何在?”石宝道:“为救星君性命要紧,放他们侥幸逃了。”白钦本就怒上心头,当下一听此话,愈怒道:“我杀不得仇人,须先杀了王政这个田舍翁!”又是狂呕一口鲜血,昏死过去。

    当下众人看时,只见白钦胸间肿起一血瘤,宽大如桃,一夜又增如海碗大小,白钦止不住地痛楚**。杨律、石宝等人朝夕省视,眠食都废。又过了数日,创伤加剧,饮食不得。石宝便找杨律道:“主公此病重矣,当寻觅良医来此。”杨律道:“我已思虑到了,此处不远的白厄山上有一孟神医,是唐代孟诜之后,堪称再世华佗。妙手回春,应能疗之。我已遣人去白厄山聘请,何久不至?”才过一会,就见书僮入内室道:“孟神医已来。”石宝、杨律疾趋入内。便见一老者拿着行囊,已来寨中,排好针灸刀器,却道:“大王此伤非老朽能为,须我女儿亲启。”便自身后引出一女郎来视白钦。但见她生得娇波流慧,细柳生姿。

    白钦正自奄奄待毙,忽见这女娇娥玉貌花容,登时**顿止,精神陡振。那女子被白钦直勾勾觑着,面飞红霞,莲步逡巡。孟神医拊掌笑道:“此乃俺刎颈之交,不异同胞,妮子但医不妨。”女子闻言整肃颜色,挽翠袖近榻诊视。玉指切脉处,白钦但觉香泽袭人。女子轻啐道:“此症合该心旌摇曳而起。虽凶险却可医,只是皮里孽根已结,须得剜肉断筋。”遂褪下臂间金钏,扣定瘤根缓缓下压。但见脓包渐起寸余,钏外凸如卵,周遭浮肿尽收钏内。女子更不迟疑,解下罗带佩刀,刃薄似纸。左手按钏,右手挥刃,顺着瘤根旋削。紫血汩汩,污了半幅锦褥。白钦此刻魂灵儿早酥了半边,哪顾得疼痛?只恨不能教这玉人儿多挨些时辰。须臾剜出腐肉,竟如老树瘿瘤般浑圆。女子唤人取清水洗净创口,檀口微张,吐出一粒赤红丹丸,在刀痕处来回滚转。初时白钦觉五内如沸,再转时创口麻痒难当,三转过后通体清凉,恍若醍醐灌顶。女子收丹入腹,敛衽一礼:“大王痊矣!”径自翩然离去。杨律、石宝等慌忙谢过,又备金银酬谢孟神医,自去照看白钦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此后数日,白钦身上伤势已无大碍,脑中却不忘那女郎身影,沉痼若失,而悬想容辉,苦不能自已。自是废卷痴坐,无复聊赖。又苦王政脾气,杨律已是窥之,心里便有一盘算。旦日一早便拿着聘礼,又去孟神医处。孟神医见杨律来此,问道:“莫不是大王病有复发?”杨律笑道:“我家大王所患非是身体之疾,而是心病。”孟神医道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,心病岂是老朽所能医的?”杨律道:“我家大王这心病,乃是对令爱一见倾心,夜不能寐,故今日特来提亲了。”孟神医道:“承蒙大王这般厚爱,只是小女未经世事,宛如个吃奶孩儿一般,离我不得。只恐惹恼了大王,反生不快。”杨律道:“不可这般说,自古郎才女貌,天生一对。我家大王乃是一世俊杰,令爱亦是倾国佳人,鸾凤合鸣为一佳话,岂不妙哉?”杨律正待再劝,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,转出个袅袅婷婷的娘子来。正是那日医病的女子,今日换了藕荷色罗裙,更显腰如约素。但见她:

    眉蹙春山杏含露,腮凝新荔玉生香。

    纤腰微步惊鸿影,罗袜生尘洛水光。

    又有诗为证:

    灼灼其华显风姿,深深凤仪似练师。

    眼魅

    当时白钦早躲在廊柱后窥探多时,此刻那里按捺得住?抢上前来,便要作揖,却被门槛绊个趔趄,惹得孟神医捻须而笑。那女子羞答答地福了一礼:“奴家小字芸汐,今年一十九岁。有三件事要说与大王。一不拜天地,二不坐花轿,三要随父行医济世。”话音未落,白钦急得赌咒发誓:“便依娘子!莫说三件,三百件也依得!”

    当夜,忠义堂前张灯结彩,白钦换了一身华服,上厅来先参拜了孟神医。众头领都坐在本位,独未邀王政前来。少顷,几个丫鬟簇拥着孟芸汐出堂。二人拜了,又同拜了孟神医。众人都见了礼,叙礼都毕,大家让坐。夫妻二人坐了主位两席,其余头领都坐了客位。阶下奏动细乐,安席已毕。孟芸汐只略点胭脂,擎着药葫芦与白钦交杯。酒至数论,食供数套,当日众英雄欢饮,直至二更始散。正是: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

    却说白钦虽与孟芸汐成就姻缘,每念及乔正谋逆之事,辄以拳击案道:“若非王政老儿聒噪,何至手足相残!”孟芸汐在旁看得真切,待夜阑人静时,取银针为白钦调理经络,忽作不经意道:“奴家久闻医家治痈疽,须得剜却腐肉方见新肌。王头领欲除山寨积弊,何异于此?”

    白钦冷笑道:“我等兄弟在此聚义,本就图个快活,如此倒跟那官场毫无二致!”孟芸汐轻摇螓首,将银针缓缓捻入合谷穴:“当日若任从乔正之辈横行,今朝山寨怕已溃如蚁穴。昔年孙武斩宫嫔,韩信诛殷盖,那个不是挥泪斩旧部?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白钦倏然坐起,牵动伤口嘶声道:“娘子竟替那腐儒说话!”孟芸汐不慌不忙,添了盏安神茶,柔荑轻抚白钦脊背:“夫君可记得剜瘤时那三转红丸?初时如沸鼎煎熬,再转若万蚁噬心,三转方得通体清凉。王先生便是那第二转的苦楚,虽痛彻心扉,却是疗毒必经之劫。”说着自妆奁取出一方染血锦帕:“此乃那日奴家为夫君擦拭创口所用。夫君且看这血污——”指尖轻点帕上紫黑斑块:“若当日不除淤毒,今日焉有奴家与夫君灯下叙话?”

    白钦盯着血渍怔忡半晌,忽闻窗外梆子声急。孟芸汐推开雕窗,指着巡夜士卒道:“夫君请看,如今寨中令行禁止,夜巡更鼓分毫不差。前日石将军擒得劫掠商旅的喽啰,不等王先生开口,众头领齐声喊斩。这般气象,岂非王先生呕心沥血所致?”

    正言语间,忽听得前寨喧哗。却是王政深夜巡营,见守夜士卒偷饮村酿,当场夺过酒坛砸得粉碎。白钦怒道:“这老儿愈发跋扈!”孟芸汐却抿嘴轻笑:“夫君莫恼,且随妾身去看个真切。”二人悄悄掩至月洞门外,但见王政褪下外袍裹在瑟瑟发抖的士卒身上,叹道:“寒夜值更本当有酒驱寒,然军法如山,老夫不得不为。此袍权抵你三坛热酒罢。”

    白钦见此情景,胸中块垒竟消了大半。孟芸汐趁势道:“夫君可还记得成婚时三桩誓约?第一桩‘不拜天地’,实是敬夫君乃顶天立地丈夫;第二桩‘不坐花轿’,暗喻奴家愿与夫君并辔江湖;第三桩……”话音未落,白钦接口道:“第三桩要悬壶济世!好个机巧娘子,原来在此处等着为夫!”

    五更鼓响,白钦径往忠义堂召见王政。王政方要行礼,却被白钦一把扶住:“先生休拜!前日白钦愚鲁,错怪忠良。今日……”话未说完,王政早老泪纵横道:“折煞老朽矣!当日乔正之事,老夫亦有操切之过。”二人执手相看,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,孟芸汐捧着药葫芦嫣然现身:“二位英雄既已肝胆相照,何不共饮此葫芦中‘君臣佐使’之汤?”自此山寨上下齐心,白钦夫妇与王政常共商大计。有诗为证:

    金针度厄解连环,慧语消弭将相嫌。

    从此白龙添羽翼,风云际会待冲天。

    过了数日,飞虎将张威从东京回来,禀报道:“小弟至东京,寻着老友范天喜,现在蔡京门下做旗牌。小弟教他打探征辽消息,得知那经略使种师道总东路之兵,被耶律大石败于白沟;辛兴宗总西路之兵与萧干战,亦败于范村。徽宗甚怒,责授种师道右卫将军致仕,又降诏撤了辽疆经略府。耶律淳死后,朝廷令刘延庆、刘光世父子代之,又增补了禁军飞龙、飞虎上将赵立、毕胜并王焕、韩存保、张开几个节度使引十万兵马,同去攻打燕京。如今宋辽在边庭交战正酣,对我们山寨甚是利好也。”看官听说,那联金灭辽之举,始于宣和四年四月,至今已有半载。按下慢表。

    话说那北征大军浩浩荡荡离了京城,于路行了二十余日,已到河间府地界。童贯传令就地扎营,以候西军。命宣抚使司拟一檄文道:

    “幽燕一方本为吾境,一旦陷没几二百年。比者汉蕃离心,内外变乱。旧主未灭,新君纂攘。哀此良民,重罹涂炭。当司遵奉睿旨,务在救民,不专杀戮。尔等各宜奋身,早图归计。有官者复还旧次,有田者复业如初。若能身率豪杰,别立功效,即当优与官职,厚赐金帛。如能以一州一县来归者,即以其州县任之。若有豪杰以燕京来献,不拘军兵百姓,虽未命官,便与节度使,给钱十万贯,大宅一区。契丹诸蕃归顺,亦与汉人一等。已诫将士,不得杀戮。契丹自来一切横敛,悉皆除去。虽大兵入界,凡所需粮草及车牛等,并不令燕人出备,仍免二年税赋。”

    这一篇榜文,洋洋洒洒,倒似去庙会赶集一般。怎料在河间府屯驻时,童贯方知河北守军百年未战,将兵骄惰,粮草短缺,军器损坏,筑城戍守之物形同虚设,不禁心中转忧。五月十八日,朝廷续遣少保、镇海军节度使、开府仪同三司蔡攸为河东河北路宣抚副使,前来督军。老种、小种经略亦统西军来到。

    当下童贯便效法太宗伐辽之事,兵分两路。种师道总东路之众屯白沟,王禀将前军,杨惟忠将左军,种师中将右军,王坪将后军,赵明、杨志将选锋军;辛兴宗总西路之众屯范村,杨可世、王渊将前军,焦安节将左军,刘光国、翼景将右军,曲奇、王育将后军,吴子厚、刘光世将选锋军,并听刘延庆节制。以李光裕、赵良嗣为军师,刘韐、宇文黄中为参谋,邓珪、邓管为廉访使者。共是二十万兵马,即日北行,齐头并进。这杨志正是上年初随宋江招安,却被西军留用,故而未曾随同征讨方腊的青面兽。

    过了数日,东西两军已至雄州白沟、广信军范村驻扎。童贯传令众将到雄州取齐。自引亲随经高阳关,北至雄州。童贯便令赵良嗣草书,差归朝官张起、孙忠两个为使,带领数名仆从,赍书前往燕京。原来临行之际,天子曾亲书三策付与童贯:如燕人悦而服之,因复旧疆,此是上策;耶律淳能纳款称藩,此是中策;燕人未及悦服,按兵巡边,全师而还,此是下策。因传檄多日不见燕人动静,上策难行,便取中策,先遣使至辽晓谕祸福。不料耶律淳见了书信,勃然大怒,将二人拖出去斩了。又遣马扩、杨志两个,再赴燕京招谕,仍是不济事。两个结伴回雄州路上,不觉说起宋辽边境风土人物。马扩道:“此处太行山脉有一峰,名曰回雁峰,其山极高,雁飞不能渡,故有此名。内有一伙强人,为首人是铁霸王高托山,善使一柄钢挝。手下四个力士:一个是拔山力士唐斌,使一把一百二十斤重的开山斧;第二个是撼山力士文仲容,使一条丈八蛇矛枪;第三个是移山力士崔埜,使一条混铁枪;第四个是劈山力士乜恭,使一柄大刀。总招得有数万余人,不属南北,独自称尊。今虽招降耶律淳不成,若得此四人来降,何愁辽国不克!”杨志道:“此事说来却巧,那为头的高托山正是小将旧交。他本名高胜,又名高齐,原是河北军中一小卒。为他膂力过人,铁铸般身躯,曾与人打赌,将水神庙里几百斤重的大鼎应手举起,因此人都唤他做铁霸王。那唐斌亦是军汉出身,颇有些气力。只因知府将粮饷私吞,河北军多月不曾发饷,激起哗变。高托山、唐斌便带着五七百人发难,到回雁峰落草。原有头领文仲容、崔埜见两个本事非凡,甘愿让出寨主之位。续后崔埜下山打劫,正遇见乜恭过路,原是做贩马生意消折了本钱,流落在江湖上。两个斗了五十合不分胜负,便也相请上山坐了一把交椅。此后一向无事。高托山其人与我最好,欲去说他来降。只是未得将令,我若去时,恐招擅离之罪。”马扩道:“将军与国家干功,此行何妨,不必过虑。”便请同行。

    却说杨志、马扩来到回雁峰,屯住军马。杨志教马扩在山下等候,独自上山去看他虚实。高托山出迎,认出是杨志,连忙下拜曰:“故人一向别来无恙,闻知足下在梁山泊,怎地又做了官军?”便教四个兄弟相见了。杨志道:“说来话长。那年小弟上了梁山泊,寨主乃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,义气深重,共聚头目三十六人,情如骨肉,恩若股肱。后来受了招安,兄弟们大多奉诏征讨方腊,生死未卜。独有我与呼延兄长留于西军听用,今又奉圣旨前来征大辽,经过此处。闻知仁兄在此,特来相投,望仁兄念平日萡交之情,烦指路径,幸勿推却。”高托山曰:“仁兄份上,岂敢辞劳,要和我兄弟商议。”文仲容道:“哥哥是山寨之主,任从主张,谁敢不从。”杨志道:“若得仁兄座允,去后若成大功,童宣抚必当保奏天子,必封重爵,决无虚谬。”高托山大喜道:“当以效力。”分付小喽啰杀牛宰马,整备筵席,款待众人。是日寨中欢饮相劝,尽醉方歇。次日高托山收拾,寨中积下粮草都装上车,将金银赏犒三军,放火焚了山寨,离了回雁峰,径来宋寨。童贯大喜,即日教高托山人马接受招安,到雄州安置。又重赏了杨志一笔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且说大军招安了高托山一伙,便再无南顾之忧,逢山开路,遇水叠桥,望山后进发。将次相近大辽境界,童贯唤过乜恭,来分付道:“你走北路甚熟,你可引领军马前进。近的是甚州县?”乜恭禀道:“前面便是易州,正是辽国紧要隘口。有条水路,港汊最深,唤做易水,须用战船征进。宜先趱船只到了,然后水陆并进,船骑相连,可取易州。”种师道道:“正是昔日荆轲刺秦时,太子丹践行之地。不想今日落入契丹之手。”不则一日,来到易州城南三十里外屯扎。探听得这易州城把守城池的番官是汉人高凤,手下共有四员猛将,一个唤做阿里奇,一个唤做咬儿惟康,一个唤做楚明玉,一个唤做曹明济。此四员战将,皆有万夫不当之勇。单说这阿里奇,乃是突厥后裔,年二十二岁,是大辽第一条好汉。其父额尔古纳本为乌古敌烈统军司辖下详稳,乾统二年因拒缴海东青遭劾。天庆元年,乌素固部与敌烈部争草场,枢密院偏袒敌烈,额尔古纳怒举反旗。时阿里奇方十一岁,已能驭烈马,挽强弓。冬至血战,耶律余睹率怨军八营围剿,流矢穿其父喉。阿里奇夺过镔铁刀,手刃三名契丹武士,身中七创,犹狂呼酣战。余睹奇之,暗嘱亲兵纵其西逃。伤愈后扮作回鹘行商,沿胪朐河潜入上京临潢府。天庆四年春,枢密副使萧奉先校猎广平淀,忽见苍狼逐鹿,一箭射之,却是阿里奇着狼裘跃马而出,双手各擒中箭麋鹿。金兵破上京时,曾护驾天祚帝至夹山,却因萧奉先谗言突厥种不可信,被夺兵权。独有耶律大石爱其才能,恰逢宋廷联金攻辽,便委派其镇守易州。当时洞仙文荣闻知宋朝差大军到来,一面写表申奏郎主,一面关报邻近新城、涿州求救,一面调兵出城迎敌。

    童贯随即调遣军马,排下循环八卦阵势。等候间,只见辽军分作三队而来。中一队咬儿惟康领黑旗,左一队曹明济是青旗,右一队楚明玉是红旗,三军齐到。童贯同李光裕、赵良嗣上云梯观望辽军阵势。结三人为小队,合三小队为一中队,合五中队为一大队。外方而内圆,大阵包小阵,相附联络。赵良嗣道:“此是李药师六花阵法。药师本武侯八阵,裁而为六花阵。番人欺我这里不识他这个阵。不知就我这个八卦阵,变为八八六十四,即是武侯八阵图法,便可破他六花阵了。”

    当下赵良嗣在将台上将号旗左招右展,变成八阵图法。传令杨可世、杨志、赵明,领西军轻骑两千去打阵。擂鼓三通,众将上前,荡开贼将东方门旗,杀将入去,辽军大败。杨志等杀入军中,正撞着洞仙文荣,领着数员猛将保护,望东逃奔,欲入新城去。众将要干功绩,丝毫不疑,领兵追赶上去,却不知深入重地。

    且说杨可世、杨志、赵明引西军轻骑,日夜兼程,直取新城。那日正是五月二十六日,大军行至一处,前面一河拦路。赵明道:“此地唤做兰沟甸,过了此河,前去不远,便是新城。”杨可世听罢,便催促军马涉水渡河。方渡得一半,只听得一声炮响,四面辽兵呐喊,遮天盖地杀来。正中间捧出一员番将,骑着一匹达马,弯环踢跳。怎生打扮?但见:

    戴一顶三叉紫金冠,冠口内拴两根雉尾。穿一领衬甲白罗袍,袍背上绣三个凤凰。披一副连环镔铁铠,系一条嵌宝狮蛮带,着一对云根鹰爪靴,挂一条护项销金帕,带一张雀画铁胎弓,悬一壶雕翎鈚子箭。手搦梨花点钢枪,坐骑银色拳花马。

    那番官面白唇红,须黄眼碧,身长九尺,力敌万人。旗号上写的分明:“大辽战将阿里奇”。杨可世对杨志道:“速与我擒拿此番奴。”言未绝,早见杨志拍马舞刀拦住,口里道:“吾乃五侯杨令公之后,梁山泊好汉青面兽杨志。碧眼小儿,快快领死!”阿里奇冷笑道:“看来童贯那阉竖果真昏聩,竟命招安巨寇为先锋,想是宋朝合败。”两军呐喊,杨志与阿里奇抢到垓心交战。四马相逢,手中兵器并举。斗不过二十余合,杨志刀法不依古格,落荒即走。再看部下士卒时,也是众寡不敌。阿里奇奋勇赶来,神枪到处,杨志后股早着,胆丧心寒,伏鞍归阵。赵明死命护着杨志,退回本阵。当时宋军大溃,死伤遍野。原来那西军骑兵虽是精锐,然辽国铁骑均是平原厮杀惯了的,怎能敌得?更兼宋军措手不及,当下死伤甚重,辽兵三面进逼。洞仙文荣得了这个机会,领败残军兵入城去了。二千骑兵,且战且退,都被辽兵驱入深谷中去。那谷四面都是峭壁,却无出路。被贼兵搬运木石,塞断谷口。贼人进城,报知林牙耶律大石。耶律大石差二千兵把住谷口,杨志等便是插翅也飞不出来。

    正是:天罗密布难移步,地网高张怎脱身?

    毕竟杨志等三人怎地脱身,且听下回分解。